廖建明:向後西方世界鞠躬

作者:廖建明 2012年11月23日 《南华早报》

美國哈佛大學歷史學教授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本星期一晚在倫敦希思羅機場登上前來香港的飛機,取起一份《南華早報》讀到有關香港示威的文章,看見昔日的英國殖民地香港旗幟飄揚,這位於蘇格蘭出生的學者不禁一驚:「天啊,陳啟宗真的很想我到香港去!」
弗格森前晚(11月21日) 以這個笑話作演說開場白,惹來亞洲協會香港中心的晚宴嘉賓哄堂大笑。恆隆地產董事長陳啟宗是亞洲協會香港中心的主席,他當然笑得燦爛,因為由他一手請來的演講貴賓號召力非凡,雖然晚宴票價絕不便宜(頂級的一種為港幣十萬元一桌) ,但仍把位於金鐘的一家酒店宴會大廳擠得滿滿近六十席。
千金難求一票,大家都是為了一睹這位曾被《時代》雜誌譽為全球一百位最具影響力人物的風彩。弗格森出版了十二本著作,包括《紙幣與鋼鐵》(Paper and Iron)、《戰爭憾事》(The Pity of War)、《羅富齊家族》(The House of Rothschild)、《金錢與權力》(The Cash Nexus)、《帝國》(Empire)、《巨人》(Colossus)、《二十世紀的戰爭》(The War of the World)、《貨幣崛起》(The Ascent of Money)與近期的《文明》(Civilization)等。他正在撰寫一部關於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 的傳記。
步入正題,弗格森首先以他的朋友福山(Francis Fukuyama)做箭靶。時為風起雲湧的1989年夏季,福山在柏林圍牆倒下前發表了名重一時的《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預言:「我們正在見證的,可能不只是戰後歷史某個特定時期的終結,而是歷史本身的終結...... 也就是說,作為人類思想進化的終點,以及西方自由民主作為人類政府的最終形式。」這是西方的凱旋宣言。弗格森表示,二十三年之後好像不是西方勝利,而是預計中國最早可於2017年超越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經濟體。他說:「設想福山是你財務顧問的後果!」
弗格森接著指出,西方正重演經濟大蕭條,全靠大灑金錢用刺激方案才避免崩潰但像醉酒後一般必有後遺不適。他說:「沒有人知道下一步會發生甚麼,甚至連諾貝爾獎得主也不知!」弗格森演講生動精彩富有幽默,他於此屬半開玩笑,因為在座的嘉賓正好有一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現時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晨興書院院長的莫理斯(James Mirrlees)。
西方自十六世紀開始冒升,至1970年代末期一直比世界上所有地方富裕。弗格森舉例,美國人於1978年比中國人有錢數十倍,目前雙方的差距已縮到五倍左右差異並將在我們有生之年完結。他又認為,鄧小平1979年訪美,比1989年發生的事情重要得多
西方稱雄數百年的原因何在?弗格森在《文明》討論了「決定人類走向的六大殺手級Apps」,他在演說中介紹這西方六大殺手鐧前說:「我將告訴你們書中說些甚麼,讓你們可以假裝已看過書本,但你們之後要去買書。這是非常典型的香港做事方式!」六項因素如下:
1. 競爭 (competition)
2. 科學方法 (scientific method)
3. 法治 (rule of law)
4. 現代醫學 (modern medicine)
5. 消費社會 (consumer society)
6. 工作倫理 (work ethic)
那麼究竟出了甚麼問題?弗格森說:「西方輸了,因為其他人都在倣效。」雖然這六大成功要素皆源出於西方,但它們皆可被複製。就以日本為例,自明治維新開始便全面模仿西方。弗格森表示,日本不管好與壞都全盤照收,甚至連西方如何侵佔其他國家的一套也照抄如儀!西方雖佔先機,但隨著時間過去,其他人可以青出於藍。
就以法治來說,弗格森指美國已變為「律師治國」(rule of lawyers),意大利和希臘的法律體制也絕對令人不敢恭維。醫學方面,他的老家蘇格蘭人的平均壽命其實下降。說到工作倫理,弗格森認為韋伯(Max Weber)錯誤勤奮工作未必是宗教推動,而是制度形成,有好的制度就行。他說:「南韓人每年比德國人工作多一千小時!」弗格森又發揮幽默本色,調侃在西方以紀律稱著的德國人:「怪不得現在你去渡假,德國人老早已抵埗;當你離開時,他們還在那兒!」
弗格森指現在已是後西方世界Post-Western World),其中有六大議題急需解答:
1. 美國能否平息世代衝突?(Can the US solve the clash of generations?)
2. 歐洲能否避免解體?(Can Europe avoid a mega Jenga moment?)
3. 法治能否到臨中國?(Can the rule of law come to China?)
4. 回教世界能否出現宗教改革?(Can the Muslim world have a reformation?)
5. 非洲能否克服人口膨脹?(Cam Africa overcome Malthus?)
6. 資源「咒詛」能否變為恩賜?(Can the resource “curse” become a blessing?)
弗格森最後的結論是:「要向後西方世界鞠躬,不是握手。」現場螢幕出現的圖片,只見美國總統奧巴馬想跟中國總理溫家寶打招呼時,身體在鞠躬與握手之間猶疑不定,顯得極不自然。(這張圖片,已比奧巴馬後來拜會日皇明仁時既鞠躬又握手的怪相好看得多了!)
答問時間有數點值得一記。
首先,有人問中國會否政治崩潰?弗格森說美國人尤喜問此問題,經常有人傳給他看中國快出大亂子的「證據」。他平實地提醒各位,美國在十九世紀的行為表現其實與今天中國差不多。弗格森認為,經歷過文化大革命,中國絕不會再讓動亂發生,「中國是不會順應西方之請而倒下的」。
其次,弗格森強調自己談的是法治重要,而不是民主。無人凌駕法律之上,尊重私有產權,這些遠比民主來得重要。
另外,弗格森是曾風行一時的「中美共同體」(Chimerica)說法的始創者之一。雖然他在演說中沒有提過這字眼,有人還是問題他現在還相信Chimerica嗎?
弗格森感謝發問者提醒他這個詞語,他說是有一次在倫敦的中餐館與經濟學者蘇拉里克(Moritz Schularick)討論中美關係時共同始創Chimerica的,迹近希臘神話中的怪物喀邁拉(Chimera)。他們引用此神話,意指Chimerica也是不存在的,至少是不能持久的。弗格森以婚姻比喻中美關係,一方努力儲蓄,另一方揮霍無度,終歸會以離婚收場。他說中美兩國目前像是婚姻破裂的初階,但離婚又不是那麼容易,可能要雙方互相受罪十年才行

作者是《南華早報》中文網的多媒體內容副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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