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楊逸淇 2012-11-19 文匯報
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甫一問世,就為輿論廣泛關注。如今,已屆82歲高齡的他依然馬不停蹄地參加各種論壇與學術交流活動,主題都圍繞著他對鄧小平與中國改革的研究。他也密切關注著中共十八大的議程。日前,來到上海的他欣然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傅高義(EzraVogel)已屆82歲高齡了。這位名滿天下的漢學家孤身一人帶著行囊又一次來到中國時,依然展現出了極大的魅力。他馬不停蹄地參加各種論壇與學術交流活動,主題都圍繞著他對鄧小平與中國改革的研究。他也密切關注著中共十八大的議程。日前,在復旦大學發展研究院主辦的“改革創造新格局”論壇結束後,他欣然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專訪的話題自然是從他的書談起的。今年3月,他的《鄧小平時代》(DengXi aopi ng and the Transformati on of Chi na)甫一問世,就為輿論廣泛關注,並且獲得了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萊昂內爾·蓋爾伯獎(Lionel Gel ber Pri ze),該獎專門授予以英語寫作的外國事務非虛構著作,與他的書一同入圍的基辛格《論中國》一書則未能獲獎。
《鄧小平時代》的前言中提及300多個訪問對象的名字;中文版804頁,其中註釋超過100頁。這位哈佛老教授所下的工夫,著實令人咋舌。
傅高義說,之所以用鄧小平的名字命名這個時代,是因為在他眼中,鄧小平是20世紀最偉大的一個人,他改變了中國這麼一個大國的命運。在他看來,鄧小平是實事求是的人,提倡“摸著石頭過河”,試試看,看情況,要是成功了,就可以再走。鄧小平把改革看作是一個連續的進程,他的經驗值得新一屆中國領導人借鑒。
令記者頗感意外的是,這位嚴謹的學者還頻頻提出大膽的假設:“假如鄧小平還活著,他會推進民主”、“假如鄧小平還活著,他會更積極地推動解決中國當下懸殊的貧富差距”、“假如鄧小平還活著,他會認為反腐敗非常重要,是個政治問題,會影響到老百姓對政府的看法,他會推出嚴厲的反腐敗措施”……一個個“假如”的背後,流露出傅高義對鄧小平的個人性格及執政風格的褒獎。
傅高義認為,中共十六大以來,中國政府為改善民生做了許多工作,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績,為促進社會公平正義提供了好的基礎。十八大報告中有很多重要內容,關鍵是怎麼讓這些成為現實。傅高義相信,中國新一代領導人能夠團結一致,繼續大膽改革。他同時建議,中國下一代領導人應該更加重視法律,更加嚴厲地懲治腐敗。
中國應該有自己的民主模式,不必按照西方的做法
文匯報:您的《鄧小平時代》為西方讀者了解鄧小平做了一個非常好的解讀。“中國的轉型”是這一解讀的關鍵詞。從現在開始的又一個十年,中國是否依然處在轉型之中?
傅高義:是的。胡錦濤所作的十八大報告有很多重要內容,關鍵是怎麼讓這些成為現實。我認為,中國新一代領導人能夠團結一致,繼續大膽地改革,但方向要很清楚。
首先,中國應該更重視法律,對待腐敗問題應更嚴厲,法律要取得更高的地位。我認為中國的腐敗問題與我們西方是不一樣的。在美國,違反法律的算腐敗。但是依我看,中國的腐敗問題很複雜,不單單是違法不違法的問題。政府決策有時缺少透明度,有些接近高層圈子裏的人,他們得到的機會比別人都好。因此,反腐敗是非常難做的事。但是,中國領導層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我相信,十八大以後,中國政府會推出更加嚴厲的反腐敗措施。
第二,中國下一代領導人應該加快推進中國的民主進程。很多人提到民主就擔心“亂”,但是,隨著中國大多數人過上小康水準的生活、教育水準的提高、知識的普及,推進民主有了比較好的基礎。民主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認為,應該有很多聰明人到學校學習,更了解世界,增長才幹。我想,要是鄧小平還活著,他可能會說,先讓社會安定下來,再提高人民的素質,逐漸推進民主。我還認為,中國應該有自己的民主模式,不必按照西方的做法。東亞的歷史表明,發展最快的國家(如日本、南韓)並不像印度那樣完全是美國標準下的民主國家。有時候需要將權力集中起來,通過政府的力量來促進發展。比如,新加坡是一黨執政,卻是一個不錯的模式。
文匯報:您的書中強調個性對於鄧小平成為一代偉人所具有的重要意義,比如堅定、有條理、強勢等等。不過,在否定“文革”之後,中國迎來開明的政治大環境,這是否更重要的一個大背景?
傅高義:我想是的。鄧小平之所以如此成功,不僅有其個人的因素,而且有時代的因素。威信、經驗、時代背景,合起來才能使他這麼成功。我個人的看法是:人不一樣了,時代也不一樣了,以後不大可能會再出現鄧小平那樣的人物了。
文匯報:領導力(leadership)對經濟發展的影響,是國際學術界的一個研究熱點。對中國這樣一個大國而言,政治領導人堅強的領導力是不是顯得更為重要?
傅高義:我想是這樣。管理這麼大的國家很不容易。中國這麼大,情況這麼複雜,歷史這麼長,如果領導人缺乏堅強的領導力、權力太分散的話,中央政府對地方官員就很難控制,中國就會亂。有人說,中國是權威主義國家。我認為,中央政府的確比較有權威。但令我感到驚訝的是,現在中央對地方的控制有時是不夠的,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政令不暢,情況就會混亂。
改革開放初期,那時候正值“文革”後的撥亂反正,全中國的情況還比較亂,簡單地依靠法治搞建設是行不通的。還有一層,我覺得當時很多幹部怕這怕那,不敢動。“文革”中,人們學到了許多“經驗”,最好是不做事。但是,鄧小平敢想敢做,他也一直希望那些幹部敢作敢為。當時的難處在於,如果對幹部要求太嚴格的話,當時就沒有人敢做事。因為需要人幹事,所以,鄧小平有些讓步。在我個人看來,當時他的政策是對的。搞改革開放、發展經濟,完全是需要的,何況1980年代腐敗還不算太嚴重。鄧小平覺得最好每個地方、每個單位都有好的領導班子。通過改變任免幹部和考核幹部業績的標準,鄧小平使整個幹部隊伍的觀念和行為方式都發生了巨大變革,官員們變得開明務實,以追求經濟發展作為首要目標。
但是後來,情況有所改變,現在的情況則與1980年代完全不一樣了。我認為,要是鄧小平現在還活著的話,他會認為反腐敗非常重要,是個政治問題,影響到老百姓對政府的看法。1980年代,他覺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搞好經濟建設。但是,現在老百姓對政府的看法,不僅僅是看經濟增長的績效,還要看能否控制腐敗。因此,鄧小平會大膽地為反腐敗做一些事。
鄧小平的改革經驗值得今人借鑒
文匯報:中國地域廣大,通過某一地的成功試點、然後在其他地方推廣的試錯方法,對於中國的改革很重要。您的《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一書就總結了廣東的經驗。中國改革進入下一個十年,試錯法對中國改革依然重要嗎?還是像許多人說的,中國的改革更需要頂層設計?
傅高義:從1978年開始,鄧小平要在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我想,當時還沒有很清楚的藍圖,他要看情況,要試驗很多事情。他是一個務實的、實事求是的人。鄧小平將改革看作是一個連續的進程,他的經驗值得新一屆中國領導人借鑒。鄧小平認為,在領導支援改革時,應該在條件有利的地區先行試驗。當新的方案奏效後,讓各地領導親眼目睹所取得的效果,然後再派遣那些先行實驗的領導到全國去傳授成功的秘訣。例如當時在深圳和其他經濟特區,臺商和港商紛紛前來設立新企業,制定新的高效管理標準,隨後,這些做法從中國的沿海開放城市向內陸城市逐漸擴展。
我認為,如果說“設計”的話,就必須要有一個藍圖,比較清楚每一步該怎麼走。鄧小平當時是“摸著石頭過河”,試試看,看情況,成功了就可以再走。
上世紀80年代,我在廣東做過研究,印象最深的是原中共廣東省委書記任仲夷退休以後說過的一句話:我是搞“經濟特區”的,為什麼不能搞“政治特區”?那是很大膽的想法。但是現在看起來,我個人認為,還是對的。政治改革必須先做試驗,突破一點,再行推廣,就可以穩步前進。我覺得可以選擇思想比較開放、基礎比較好、比較了解改革的某一個地區先搞試驗,取得經驗,然後推廣。
鄧小平並不反對政治改革。1980年代,鄧小平多次說過,中國需要政治改革。但是,他認為這需要時間,畢竟,中國是一個龐大的國家,任何新的做法或變革,或許都要先從部分試點起步。他怕中國亂,所以,他主張先有安定,在比較和諧的情況下,慢慢搞政治改革。
文匯報:作為中國改革開放進程的見證人,在您看來,改革深化與公平正義之間,如何取得平衡?
傅高義:有些人,包括我的一些中國知識分子朋友,抱怨說改革開放的步子太小。但是,我認為,中共十六大以來,中國政府為改善民生的的確確做了許多工作,比如,農業稅被全部取消,9億中國農民因此受益;再如,中國基本醫療保障已覆蓋全國95%以上的人群,成為世界上最大的醫保網;而且,中國經濟發展得以繼續,社會比較安定,全民受教育程度提高。這些成績都很了不起,也為促進社會公平正義提供了好的基礎。
當然,我也認為,現在的社會情況與十年前不同,特別是腐敗問題比較嚴重。依我看的話,即使改革有風險,現在也的確需要通過更多的改革來解決相關問題了。我是一個外國人,我這樣說並非出於外國利益的考量,而是為了中國自身的發展。從美國的立場來說,如果中國改革取得成功,也符合美國的利益,那樣的話,美國也滿意,而且也容易與中國交往。所以,我認為美國的立場與中國的立場基本上是一致的。中國經濟繼續發展、社會安定、把腐敗問題解決得更好一點,不但對中國有好處,對外國也有好處。
文匯報:30多年前,您寫的《日本第一》暢銷全球,“日本模式”風靡世界。然而,最近20年,日本陷入停滯。作為40年來密切觀察過日本崛起的著名學者,在您看來,日本的教訓對中國發展能帶來什麼警示?
傅高義:很多人誤會了我所說的“日本第一”的意思。我寫那本書是在1979年,我當時沒有說日本的經濟水準最高,或者說日本會變成世界最大的經濟體。“日本第一”指的是,日本在很多方面做得確實非常好,是值得學習的。比方說,日本的社會治安非常好,犯罪率低,社會相當安定;日本把教育看作立國之本,教育普及程度非常高,教師社會地位高;日本的品質管理也是世界聞名的。從1964年到現在,日本的高速鐵路很少死過人,這是個了不起的事啊。因此,那本書的全名是《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我當時呼籲經濟發展停滯、缺乏活力的美國向取得巨大成功的日本學習。
日本從高速發展到低速發展,他們的問題有些方面比中國更大。在美國,如果一個公司出現虧損,老闆炒員工的“魷魚”是家常便飯。但在日本,不能這樣做。由於實施終身雇傭制,在整個社會必須對產業結構進行調整時,企業面對突如其來的經濟變化,很難迅速降低勞動成本,從而導致企業競爭力下降。所以,如果從經濟方面來看,“泡沫經濟”破滅,日本公司收入下降、股票價格下跌、市場表現不好,遭到了許多經濟學家的批評。但是,很多人並不真正了解日本。1989年“泡沫經濟”破滅時,日本人其實非常認真地做了不少工作,政府也照顧工人和普通百姓。終身雇傭制在穩定社會方面起了一定作用,因此,社會還比較安定。
當前,中國經濟進入轉型期,社會穩定問題也相當突出。所以,我認為,中國應該為穩定夯實基礎,先把農村問題、醫療問題、腐敗問題、貧富分化問題等影響社會穩定的突出問題解決得好一點,才能為進一步發展創造條件。
中國強大了,有一些外國人怕,這很自然
文匯報:英國人佩裏·安德森(PerryAnderson)前段時間在《倫敦書評》評論說,您的《鄧小平時代》與基辛格的《論中國》等書都是“在西方視野下”(underwestern eyes)迎合“中國熱”(Sinomania)的產物,對這樣的批評,您本人是怎麼看的?
傅高義:我覺得他沒有認真地讀過我的書,甚至根本就沒有念過我的書,因此,他不理解我的書。所以,我不會理會他。他的評論,我覺得無所謂。我這本書首先是寫給西方人看的。因為在我看來,在西方世界,鄧小平的地位被低估了,當提及20世紀的偉人時,人們不一定立即會想到鄧小平。我想改變這一偏見。
在計劃出版這本書時,我並沒有考慮到出版時機。原來計劃5年能寫完,結果寫了10年。不過,出版時機還算幸運。假如在20多年前出版,很多西方人很可能難以去客觀看待鄧小平的歷史性貢獻。
我知道,很多學者、記者、評論家評論我的書,說的都是好話。但是,也有對中國存有偏見的西方人批評我的書。他們認為,我對鄧小平批評不夠,對中國政府批評不夠。我自己的想法是,我研究的目的不是“批評”、而是“評論”;儘量客觀地寫出鄧小平所做的一切,是一個研究鄧小平的學者的職責。這也是我的原則。對於這一點,我想,用鄧小平的話“實事求是”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我相信讀者會根據自己的判斷下結論。
文匯報:1970年代您在香港根據當時所能獲得的材料撰寫了《共產主義制度下的廣州(1949-1968)》,1980年代您深入廣東調查研究後寫出了《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新千年裏您的《鄧小平時代》更是“十年磨一劍”。今後,如果寫作有關中國的書的話,您還會有什麼考慮?
傅高義:我今年82歲了,寫《鄧小平時代》用了10年時間。曾有人問我,要是你再寫另外一個領導人的話,你比較有興趣的是誰。我回答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寫朱鎔基。但是,我恐怕沒有精力這樣去做了。我現在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我正在考慮的是,上世紀50年代我剛開始做日本研究時,日本經濟還沒有起飛,南韓也沒有,台灣、香港地區都是如此。幾十年來,我看到了這些國家和地區經濟發展的整個過程。現在它們又都面臨著從高速發展到低速發展的問題,那麼,這其中有什麼共同之處呢?我打算做一兩年的研究,多了解這個過程,去分析一下這個變化過程,期望能寫一本篇幅比較短的書。
文匯報:有人評論說,您的《鄧小平時代》一書中寫得最精彩的部分,是和鄧小平的外事活動有關的內容。尤其是鄧小平在上世紀70年代為數不多的幾次重要出訪——日本、美國和東南亞四國之行。您覺得鄧小平當年的外交活動對當今仍處於“戰略機遇期”的中國有何啟示?
傅高義:中國已然崛起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一個受人尊敬的大國,它在處理國際關繫上應該更加自信。但我認為,“韜光養晦”仍然適合中國的和平發展,適合當今世界的需要。最近南海氣氛緊張,外國人有很多懷疑和擔心。在南海問題上,中國要以行動來表明,中國永遠不會做霸權主義的國家,如果獲得別的國家理解的話,對改善中國自身的發展環境也是有利的。
文匯報:其實,將您稱為“漢學家”可能有失偏頗,因為您被認為是美國唯一的一位對中日兩國事務都精通的學者,據說您的日語說得比漢語還好。您如何評價中國、美國和日本之間的關係?
傅高義:中美兩國之間的信任非常重要。根據芝加哥外交關係委員會的一個調查,在美國,領導人(企業界、學界、政界)與老百姓對中國的看法不一樣。美國大選中候選人拿中國說事,其實就是為了迎合選民。老百姓對中國的看法負面,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冷戰時期中國和美國是站在一起的,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蘇聯,而現在關係變了;二是,全球金融危機後,歷史上一直樂觀的美國人開始擔憂自身的前景;三是,中國發展非常快,中國人工作學習非常勤奮,不遠的將來,中國經濟會超過美國。美國在對華態度上,一直就匯率問題和知識產權保護問題指責中國。此外,美國對中國的軍費開支始終存有疑慮。現在,中國已經是強大的國家,力量越來越強大了,有一些外國人怕,這很自然。所以,需要處理好這個問題。
中日兩國搞好關係對雙方都有好處。鄧小平就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位訪日的領導人。他還與天皇見了面,出席了《中日和平友好條約》批准書的互換儀式。
假如美國需要就某個重大問題,比如10年計劃,與日本或中國進行磋商,選擇中國將更有意義,因為中國的決策速度更快。日本的政治是零散的,領導人不停地更換,什麼大事也決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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