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普乾:克里代表中立、温和和传统的美国对外政策


作者:洪立  2004年7月7日上海《外滩画报》
【编按】查尔斯-库普乾(Charles Kupchan)是美国乔治敦大学国际关系教授、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高级研究员,曾任克林顿政府国家安全委员会欧洲事务主任 20046月下旬,他在上海接受了《外滩画报》的独家专访。库普乾曾经是美国候任国务卿约翰.克里的外交政策顾问。他认为,约翰.克里更倾向于自由派国际主义立场,可以使美国恢复道义领袖的地位。美军战略方面,现已实施一种机动化的新策略,即减少在冲绳、韩国和德国等地的固定驻军人数,代之以更为机动、可迅速派往世界任何地方的应急反应部队,諸種军力转移的现象主要反映了这种战略调整。



世界多极化 得等二十年

  《外滩》:你预见到美国时代的终结,这一衰落将从何时开始?
  库普岑:一般我不用衰落这个词,因为这意味着美国将失去竞争优势,经济走下坡路……这个问题应该这么看:尽管美国仍会保持强大,但由于其他国家的崛起,它的相对地位将趋于衰落。今天美国绝对主宰国际体系的局面会一直持续下去吗?答案显然是:否。

  这一趋势其实已经开始了。过去几年来,有些国家开始质疑美国的领导地位,欧洲经常采取与美国迥异的立场。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他国家发表与美国不同看法的情况也会越来越多

  《外滩》:世界何时将从单极走向多极?
  库:当今世界仍只有美国一极。但在本世纪的头十年中,我认为它会走向一极半”——多了欧洲的半极而到了2020年,世界将完全多极化,出现三大权力中心一个在北美,一个在欧洲(可能包含俄罗斯),还有一个在东北亚

  东北亚的关键问题是:中国和日本最终到底会成为互相牵制的竞争对手,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效仿法、德合作的模式追求本地区的融合与和解。如果是后者,中日两国就可以共同崛起,作为一个整体成为亚洲的一大权力中心。这种前景更为可取,否则随着中国变得强大,日本可能会感到担心并重新武装,导致亚洲的不稳定。

  《外滩》:但中日关系似乎问题不少?
  库:如果我是中国领导人的顾问,而他们问我有什么事我们应该做而没有做的话,我会说:与日本和解,把过去的事置之身后吧。因为中日关系正因历史问题而陷入僵局,二战遗留下的仇恨仍未消解。你们批评日本不承认南京大屠杀、慰安妇等等罪行并进行充分道歉,这些可能都是事实,但最后总有一个超越过去向前看的时候

  应该师法德国和法国的先例。这两个国家历史上曾多次交战,也结下了宿怨,但后来他们终于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让我们一起共建未来吧。如今两国已成为一体化欧洲的核心。我觉得,中国和日本是可以走这条路的,这样它们可以共同成为本地区的经济和地缘政治中心。但这需要做很多工作,需要中国领导人勇于面对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这在处于变革和政治现代化过程中的当今是很不容易的。

  《外滩》:那么印度呢?
  库:印度也会走上强国之路,不过步子将比中国更慢印度有一块块孤立的比较富裕、教育水平较高的地区,但贫困现象仍很严重。我认为中国在许多方面领先于印度,因为中国对教育和医疗卫生的投入力度比印度更大,因而中国会比印度崛起得更早一些。

  中国:和平崛起与潜在危机

  《外滩》:中国要成为强国,还需要做哪些事?
  库:我认为中国领导层现在做的事很明智:与周边邻国和美国保持良好关系,这样才能专心发展本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国在进行军事上的投入时,注意避免让邻国有受威胁感,因为它发展的不是蓝水(远洋)海军和世界级的空军。对美国和其他关注中国的国家来说,这些都是积极的迹象,因为它们并不表明中国怀有侵略性意图。

  但将来总有一天,中国会决定进一步发展其军事力量比如建立用来保护石油运输航道的蓝水海军届时的主要问题将是:当中国朝这个方向发展时,其他国家会如何看待?这取决于中国是否愿意充分融入国际体系。如是,其崛起就会被认为是对和平稳定的贡献,否则就会被视为对国际社会和美国在亚洲地缘政治地位的威胁

  《外滩》:在中国的发展过程,是否存在着潜在的危机因素?
  库:可能导致政治不稳定的因素应该是存在的。我担心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在人数日益增长的中产阶级群体与城乡大量的贫困人口之间,差距越拉越大的收入不平等现象;另一个是迅速的现代化带来的社会失衡——由于中国的经济和社会都在迅速变化,政治体制能否跟上可能成为问题

  这使我想起1920年代初的德国:经济迅速现代化,工人阶层要求民主的呼声高涨,但受到贵族阶层的阻挠,结果导致民族主义情绪的爆发和政治动荡。但我认为,中国在经济和政治上都会逐渐走向自由,而且在经历文化大革命之后,人们认为变化来得慢一点要比来得太快更好,这种观念有助于政治稳定。

  太平洋美军西调为什么

  《外滩》:你认为台海爆发战争,以及美国进行干预的可能性有多大?
  库:我认为至少在近期内没有这种可能性,台海仍将维持现状——台湾不会宣布独立,也不会修宪。我不会打赌开战,希望两边的领导人都负起责任,看清战争对谁都没有好处,并尽量加以避免。当然有时候情况未必尽如人意,否则世界就不会有战争了。

  一旦冲突爆发,根据现在的形势判断,我认为美国政府会进行干预。但这不一定意味着中美之间会直接对阵,美国可能只通过展示武力进行遏制,或者(为台湾)提供后勤支持,避免直接与中国交战。但这些只是假定性的,但愿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外滩》:中国媒体对最近美国军力向西太平洋的调动相当关注,你是否也注意到了?这是否意味着美国防务政策有重大调整?
  库:我听说有更多的航空母舰被调到夏威夷和关岛,但我据我所知,这次兵力向太平洋地区的集中主要是针对朝鲜半岛,并不是为了和中国打仗美军现在正在实施一种机动化的新策略,即减少在冲绳、韩国和德国等地的固定驻军人数,代之以更为机动、可迅速派往世界任何地方的应急反应部队,你们看到的军力转移现象主要反映了这种战略调整。

  《外滩》:有不少人认为,美军西调关岛是因为夏威夷太远,来不及驰援台海冲突。
  库:我只能说:在华盛顿我还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我听到的是:一切调动只与朝鲜有关。

  欧盟军力仍难与美国抗衡

  《外滩》:你是欧洲问题专家预言欧洲将最先拥有挑战美国霸主地位的实力。上周欧盟首脑通过了欧盟宪法草案,你认为欧洲议会何时会通过这部宪法,欧盟何时会有一位总统?
  库:很难断言草案什么时候会获得通过。据我所知,有7个成员国已决定对欧盟宪法进行全民公决,这将使整个批准的进程慢下来。有些人认为经过全体成员国批准的过程可能长达两年,但有些事可能在宪法通过前先行实现,比如欧盟外长和外交使团的产生等等。
  现在主要的问题是英国会不会批准欧盟宪法并加入欧元区,因为英国的完全加入将使欧盟更为强大。我原先认为,围绕伊战的种种争议会使英国人更靠近欧盟一些,但这并没有发生,英国人对欧盟仍抱怀疑态度

  《外滩》:在军事上,有朝一日欧洲会变得和美国一样强大吗?
  库:我认为这在今后20年内不会发生。可以设想到2025年欧洲会拥有一支世界级的军队,但可能性不大,我不会打这个赌。我愿意赌的是,届时欧洲将有一支拥有相当实力的区域性中等规模军队,但不是超级大国式的。近期他们的挑战将是在各国军队间进行协调,以便拥有对付一场小型战争的能力,比如可以干预巴尔干冲突。但它在军事上仍然无法和美国抗衡。

  如果克里当选美国总统

  《外滩》:你公开支持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约翰·克里,并加入其对外政策顾问班子,这是出于对其某些政纲的赞同,还是出于对布什政策的反对?
  库:两者都有。我认为布什不是一位行事有效的总统,他的一些政策损害了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因此我支持他的竞选对手,不管他是谁。不过,我也认为克里代表着更加中立、温和和传统的美国对外政策,可以使美国恢复道义领袖的地位。我觉得,他获胜的可能性相当不小。

  《外滩》:一旦克里当选了,他的对外政策和布什会有哪些不同?
  库:我认为,在任何一个特定问题上,两人的区别并不会非常明显。比方说在伊拉克,克里的政策会有很大不同吗?不会的。在中东和平进程上,他的政策会有显著不同吗?大概不会。在台湾问题上,他会说这件事从此我们不再插手了吗?也不会
  但我认为,无论在实质和风格上,克里在以下几方面会和布什有很大区别。首先,他更看重美国与合作伙伴及盟友的关系,而且不只是出于利用对方的目的;他真正相信国际社会的作用和联系各国的纽带。其次,我认为他做事的风格手法会让对方更易于接受,而布什的做法是毫不在乎别人——在追求自身利益的时候,美国尽可以为所欲为。克里不会这样做,他会更注重集体利益,更倾向于自由派国际主义立场

  《外滩》:美国出过不少外交学者成为决策者的例子,比如基辛格、奥尔布赖特和赖斯。克里当选的话,可能任命你担任什么职务?是进国家安全委员会,还是进国务院?
  库:()这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身边一个核心团队,比如理查·霍尔布鲁克,山迪·伯格,参议员拜登、前参议员加里·哈特等等;我离这个内圈还远着呢。再说,我还没有确定要不要加入政府,也可能留在学术界吧。

  美国外交界:理论界与决策者

  《外滩》:目前美国有几种影响对外政策的主流学说或流派?
  库:美国在这方面的分野又多又杂。大约在15年前,如果你知道某个人是民主党中间派,你就可以预料到他对各种外交问题的大致立场。现在一切都乱套了,很难从一个人的政治观点推断出他的外交立场
  不过笼统地说,大致可以分为四大阵营共和党方面有右翼强硬派和温和派,民主党这厢也有左翼强硬派和温和派右翼强硬派的代表人物是小布什和新保守派共和党温和派有老布什、参议员麦凯恩、卢格、海格尔等等他们与民主党中间派的差别很小,主要是在国内政策上;而左翼强硬派的观点主要是反战、削减军费,但他们在政治上力量非常弱,尤其是在后“9·11”的政治环境中。在向阿富汗开战的表决中,只有一个参议员投了反对票——一位来自旧金山的民主党自由派女士。

  《外滩》:美国外交学术界与决策层如何互动?
  库:在华盛顿,政府官员与学者、智囊人士经常举行讨论。但我想说的是,本届行政当局是最封闭的一届政府,至少是我长大成人后所知道的登峰造极的一届他们很少与外界交流,我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和布什政府的任何一位高官探讨过,我认为他们对和我交谈不是特别感兴趣()
  通常他们一旦形成了某种看法,就会径直去推行;就算要征求外界意见的话,他们也只会找一个观点与之相同的。我觉得这很让人担忧——白宫如此自闭,连新闻记者也得不到消息,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副总统)迪克·切尼是何许人大家都弄不清,因为他极少露面;即使出来发表演讲,他也只到传统基金会、美国企业协会这类充斥着支持者的机构。

  数风流人物 今不如古

  《外滩》:你认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外交决策者或外交官是谁?
  库:这个问题真的好难。(沉吟良久后)我最尊敬的美国领导人是那些开国先人,比如华盛顿、杰弗逊等人,他们的远见卓识至今仍让人惊叹不已。如果要说现代的人物,我脑子里最先想到的两个名字是富兰克林·罗斯福(1933-45年美国总统)乔治·凯南(战后对苏遏制政策的首创者)亨利·基辛格是个争议性角色,因为他卷入了越战和尼克松的丑闻,但他对现代美国外交的影响相当大

  《外滩》:你对亨廷顿和他的《文明的冲突》如何评价?
  库:我认为他错了。他也有对的地方:文明的作用很重要,不同社会在互相打交道时,会受各自文化的影响;在文化相近的国家之间,确实更容易维持持久的和平,比如美国和加拿大。
  但反过来,情况就会相反的理论并不成立——缺乏文化相近性的国家,未必就注定要发生冲突。总的说来,同一种文明内部发生冲突的可能性,要大于跨文明冲突的可能性。他提出伊斯兰世界会与美国发生冲突,但即使在“9·11”和伊拉克战争发生后,我仍然认为这是不正确的——伊斯兰世界内部的冲突,会多于它与美国的冲突

  他还提出中华文明和伊斯兰文明会联手挑战西方,而我迄今还没有看到任何这方面的迹象。如果美中之间出现竞争,我认为其目的不会是为了文明和文化,而是会为了权力和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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